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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孔子的幽默
須知孔子是最近人情的,他是恭而安,戚而不錳,并不是道貌岸然,冷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。但是到了程,朱諸宋儒的手中,孔子的面目就改了。
以道學面孔論孔子,必失孔子原米的面目。仿佛說,常人所為,圣人必不敢為。殊不知道學宋懦所不敢為,孔子偏偏敢為。如孺悲欲見孔子,孔子假托病不見,或使門房告訴來客說不在家,這也就夠了。何以在孺悲猶在門口之時,故意“取瑟而歌,使之聞之”,這不是太惡作劇嗎?這就是活潑潑的孔丘。但這一節,道學家就難于解釋.朱熹猶能了解,這是孔子深惡而痛絕多愿的表示。到了崔東壁(述)便不行了。有人盛贊崔東壁的《洙泗考信錄》。
我讀起來,就覺得贊道之心有余,而考證的標準太差。他以為這段必是后人所附會,圣人必不出此。這種看法,離了現代人傳記文學的功夫離得太遠了。凡遇到孔子活潑潑所為未能完全與道學理想符合,或言宋儒之所不敢言(“老而不死是為賊”),或為宋懦之不敢為(“舉杖叩其脛”,“取瑟而歌.使之間之”),崔東壁就斷定是“圣人必不如此”,而斥為偽作,或后人附會。顧頡剛也曾表示對崔東壁不滿處:“他信仰經書和孔、孟的氣味都嫌太重,糅雜了許多先人為主的成見。”(《古史辨》第一冊的長序)讀《論語》,不應該這樣讀法。《論語》是一本好書,雖然編的太壞,或可說,根本沒人敢編過。《論語》一書,有很多孔子的人情味。要明白《論語》的意味,須先明白孔子對門人說的話,很多是燕居閑造的話,老實話,率真話,不打算對外人說的話,脫口而出的話,幽默自得話,甚至開玩笑的話,及破口罵人的話。
總而言之,是孔了與門人私下對談的實錄。最可寶貴的,使我們復見孔子的真面目,就是這些半真半假、雍容自得的實錄,由這些閑談實錄,可以想見孔了的真性格。孔子對他門人,全無架子。不像程頤對哲宗講學,還要執師生之禮那種臭架子。他一定要坐著講。孔子說 “你們兩三位,以為我對你們有什么不好說的嗎?我對你們老實沒有?我沒有一件事不讓你們兩三位知道。那就是我。”這親密的情形,就可想見。所以有一次他承認是說笑話而已。孔子到武城,是他的門人子游當城宰。聽見家家有念書弦誦的聲音,夫子莞爾而笑說:“割雞焉用牛刀”子游駁他說,夫子所教是如此。“君子學道則愛人,小人學道則易使也。”孔子說:“你們兩三位聽,阿僵是對的。我剛才說的,是和他開玩笑而已。”(“前言戲之耳”。)
這是孔子燕居與門人對談的腔調。著做岸然道貌的考證文章,便可說“豈有圣人而戲言乎……不信也不義也……圣人必不如此,可知其偽也。”
你看見過那一位道學老師,肯對學生說笑話沒有?
《論語》通盤這類的口調居多。要這樣看法才行。隨舉幾個例:言志之篇,“吾與點也”,大家很喜歡,就是因為孔子作近情語,不作門面語。別人說完了,曾皙以為他的“志愿”不在做官,危立于朝廷宗廟之間,他先不好意思說。夫子說:“沒有關系,我要聽聽各人言其志愿而已。”于是曾哲砰訇一聲,把瑟放下,立起來說他的志愿。大約以今人的話說來,他說:“三四月間,穿了新衣服到陽明山中正公園。五六個大人,帶了六七個小孩子,在公共游泳池游一下,再到附近林下乘涼,一路唱歌回來,”孔子吐一口氣說,“阿點,我就要陪你去。”或作“我最同意你的話”。在冉有、公西華說正經話之后,曾哲這么一來放松,就得幽默作用。孔子居然很賞識。
有許多《論語》讀者,未能體會這種語調。必須先明白他們師生閑談的語調,讀去才有意思。
“御乎射乎”章——有人批評孔子,說“孔子真偉大,博學而無所專長”。
孔子聽見這么說:“教我專長什么?專騎馬呢?或專射箭呢?還是專騎馬好。”這話真是幽默的口氣。我們也只好用幽默假癡假呆的口氣讀他。他哪里是正經話?或以為圣人這話未免殺風景。但是孔子幽默口氣,你當真,殺風景的是你,不是孔夫子。
“其然,豈其然乎?”章一一孔子問公明賈關于公叔文子這個人怎樣,聽見說這位先生不言、不笑、不貪。公明賈說“這是說的人張大其辭。他也有說有笑,只是說笑的正中肯合時,人家不討厭”。孔子說:“這樣?真真這樣嗎?”這種重疊,是《論語》寫會話的筆法。
“賜也,非爾所及也”章一一子貢很會說話。他說:“我不要人家怎樣待我,我就不這樣待人。”孔子說:“阿賜,(你說的好容易。)我看你做不到。”這又是何等熟人口中的語氣。
“空空如也”章——孔子說 “你們以為我什么都懂了。我哪里懂什么。
有鄉下人問我一句話,我就空空洞洞了,無一句話作回答。這邊說說.那邊說說.再說說不下去了”
“三嗅而作”章一一這章最費解,崔東壁以為偽。其實沒有什么。只有孔子嗅到雉雞作嘔不肯吃。這篇見《鄉黨》,專講孔子講究食。有飛鳥在天空翱翔,飛來飛去,又停下來。子路見機說,“這只母野雞.來的正巧。”打下來貢獻給孔夫子,孔夫子嗅了三嗅,嫌野雞的氣味太腥,就站起來,不吃也罷。原來野雞耍掛起來兩三滅,才好吃。我們不必在這里
尋出什么大道理。
“群居終口”章一一孔子說:“有些人一天聚在一起,不說一句正經話,又好行小恩惠真難為他們。”“難矣哉”是說虧得他們做得出來。朱熹誤解為“將有患難”,就是不懂這“虧得他們”的閑談語調。因為還有一條,也是一樣語調,也是用“難矣哉”,更清楚。“一天吃飽飯,什么也不用心。真虧得他們。不是還可以下棋嗎?下棋用心思,總比那樣無
所用心好。”
幽默是這樣的,自自然然,在靜室對摯友閑談,一點不肯裝腔作勢。這是孔子的《論語》。有一天,他說:“我總應該找個差事做。我豈能像一個墻上葫蘆,掛著不吃飯?”有一天他說:“出賣啊! 出賣啊!我等著有人來買我(沽之哉,沽哉,我待賈者也)。”意巴在求賢君能用他,話卻不擇言而出.不是預備給人聽的。但在熟友閑談中.不至于誤會。若認真讀它,便失了氣味。
孔子罵人也真不少。今之從政者何如,孔子說:“噫,斗筲之人,何足算也。”“斗筲”是承米器,就是說“那些飯桶。算什么”!罵原壤“老而不死是為賊” 罵了不足,還舉起棍子,打那蹲在地上的原壤的腿。罵冉求“非吾徒也。小于鳴鼓而攻之,可也”。真真不客氣,對門人表示他非常生氣,不贊成冉求替季氏聚斂。“由也不得其死然。”罵子路不得好死。這些都是例。
孔子真正屬于機警的話,平常讀者不注意。最好的,我想是見于孔子家語一段。子貢問死者有知乎。孔子說:“等你死了,就知道。”這句話,比答子路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,更屬于機警一類。“個人不對自己說,怎么辦?怎么辦?我對這種人,真不知道怎么辦(水曰如之何,如之何者,吾未如之何也已矣)。”“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。”也是這一類。“過而不改.是謂過矣。”桐同。“不崽人之不己知,求為可知也。”——這句話非常好。就在知字上做文章,所以為機警動人的句子。
總而言之,孔子是個通人,隨口應對,都是道理。他腳踏實地,而又出以平淡淺近之語。教人事父母,不但養,還要敬,卻說“至于犬馬,皆能有養”,這不是很唐突嗎?”富而可求也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。”就是說“如果成富是求得來的,叫我做馬夫趕馬車,我也愿意”。部是這派不加修飾的言辭。好在他腳踏實地,所以常有幽默的成分在其口語中:美國大文豪Carl van Doren對我說,他最欣賞孔子一句話,就是季文子三思而后行。孔子說:“再,斯可矣。”這真正是自然流露的幽默。有點殺風景,想來卻是實話。